當你詢問AI助手“哪款耳機性價比高”時,它會將不同型號耳機的價格以及核心亮點一一列出,并站在使用者的角度,“貼心”地分析每款耳機的性價比。
不過,面對AI的介紹,你是否懷疑過,那個被它反復提及并在推薦中居首位的產品,真的是“最優選”嗎?看似客觀的回答背后,是否隱藏著精心設計的商業暗廣?

誰在操控AI的“偏好”?

GEO服務機構宣傳內容
電商平臺上,一種名為“GEO”的操作正悄然嵌入各類AI助手的信息流中。不少機構聲稱,GEO優化能實現“躺著漲流量”,它可以通過訓練大模型的方式“修繕”品牌形象。機構還許諾,能讓品牌方穩坐AI推薦中的首位。用服務機構的宣傳語來講,GEO就像把“撒網捕魚”變成“精準垂釣”,它能確保AI直接把品牌信息裝進回答里。
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研究員吳書介紹,GEO的全稱為“生成引擎優化”,其原理可類比公眾更為熟悉的SEO(搜索引擎優化)。SEO是商家利用搜索引擎的算法,將自己的鏈接排到搜索結果的前列,而GEO則是AI時代的產物,是一種專門“讓AI看到”的優化方法,其目的是讓特定的觀點或品牌信息在AI的輸出中獲得更高的曝光率。
為探明GEO服務的真實效果,《鋒面》記者以品牌工作人員的身份咨詢了多家GEO服務機構。接待人員均表示GEO服務能“立竿見影”地提升品牌在AI問答中的“能見度”,并反復向記者強調當下布局GEO的緊迫性。對方還主動提供了多個“成功案例”。

GEO服務機構提供的“成功案例”
為驗證這些案例的真實性,《鋒面》記者用不同方式向多個主流AI助手咨詢。當問及相關品類推薦時,AI給出的首選品牌確實與機構提供的“成功案例”高度重疊。服務機構接待人員還表示,他們會定期對數據內容進行維護,持續優化,訓練大模型的基礎語料庫,穩固品牌在AI回答中的“地位”。

算法“投喂”的貓鼠游戲
所謂“訓練”,本質上可以將其看作一種“污染”。GEO服務機構表示,他們會通過發布不同的文章和內容提升品牌的“可信度”,甚至還能提供“奧運冠軍錄制視頻”的服務。記者發現,AI推薦引用的信源多為結構清晰、語句簡練的文章,文章標題多帶有“推薦指南”“深度榜單”等字樣。
吳書分析,從技術上來看,目前GEO主要針對兩個環節開展工作:在預訓練數據(訓練大模型的基礎語料庫)階段,優化者會嘗試將帶有品牌偏見信息的文章“喂”給大模型,“污染”訓練數據;在實時檢索環節,優化者已經深諳AI的閱讀偏好,并據此制作出看似權威、中立的網頁,盡管其自然排名不一定靠前,但因格式規范、表達清晰,反而更容易被AI在檢索時采納。
復旦大學計算與智能創新學院教授徐躍東表示,當前,惡意的GEO可能會精心偽造內容的權威性。為了讓AI系統更易采信特定內容,操作方會系統性地偽造各類權威背書,包括虛構專家身份、編造檢測報告、仿冒官方白皮書,甚至假冒知名機構出具推薦證明。這些經過包裝的內容看似來源可靠,實則是為了特定商業目的服務的虛假宣傳,其目的在于影響AI對信息可信度的判斷。
記者經多次比對后發現,將AI助手“聯網搜索”的功能關閉時,其給出的答案與GEO服務機構提供的案例答案完全不一致。對此,GEO服務機構人員表示,“聯網搜索到的是最新數據,不聯網搜索到的是大模型里自帶的數據,95%的用戶都會使用聯網搜索”。
以當前的技術手段,無論是在訓練前過濾惡意語料,還是在檢索時識別欺騙性網頁,都存在一定難度。“在防御措施方面,這是一個持續的貓鼠游戲。”徐躍東表示。目前多數大模型主要通過在檢索前評估信息源可靠性、在檢索中進行多源交叉驗證、在生成前增強模型魯棒性(模型對于異常數據或噪聲的抗干擾能力)等環節構建防御體系。但對于那些精心設計的高階“GEO攻擊”,徐躍東坦言,“防御難度較大,成本也相對較高”。
吳書特別指出,最新研究表明,僅需數百條被精心設計的“污染”數據,就足以讓擁有上億參數的大模型產生認知偏差。由于訓練語料的規模極其龐大,所以在其中混入幾百條被惡意處理過的內容是輕而易舉。
“如果植入的廣告不明顯,且沒有明確標識,它們被混雜在客觀信息中,會讓公眾難以獲取全面中立的觀點。這不僅會損害用戶體驗,長此以往還會污染模型,使模型質量降低。”這些存在偏差的數據可能還會被AI再次學習,在封閉的環境中得到加強,產生“回聲室效應”,導致偏見和信息失真不斷加劇。
在這個AI不斷發展的時代,如果商業信息通過技術手段持續優化、搶占位置,那么弱勢品牌、公益信息和少數派觀點就會被擠壓甚至被淹沒。吳書表示,公眾希望將AI作為客觀、高效的工具來使用,一旦他們發現AI給出的答案中混雜了未聲明的商業意圖,這種信任感就會被嚴重透支,最終傷害的是整個行業發展的根基。
徐躍東特別提醒,受到數據污染的人工智能生成的虛假內容,可能成為后續模型訓練的數據源,形成具有延續性的“污染遺留效應”。長此以往,還可能引發現實風險,比如被運用在金融、醫療等高價值領域,對相關領域造成實質性損害。

當AI推薦“變了味兒”
GEO的操作不像傳統廣告那樣令人一目了然,而是“潤物細無聲”地左右著用戶的決策。從AI直接獲取答案的使用者們,在不知不覺間踏入了被操控的消費陷阱,這也成為了新的法律灰色地帶。
對此,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博士生導師、中國互聯網協會研究中心副主任吳沈括指出,未聲明的商業推廣在很大程度上符合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》中對于“廣告”的界定。他認為,根據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》第二條,當商品經營者通過特定媒介直接或間接介紹其商品和服務時,即構成廣告行為。“在當前討論的現象中,通過改變內容輸入來指向特定服務或為產品做推廣,符合廣告的基本屬性。”
不過,在實際執法過程中,這類隱藏在AI中的廣告面臨著三重認定困境。首先是顯性特征不突出,商業意圖在內容遷移過程中被技術外衣深度包裹;其次是主觀意圖證明困難,吳沈括分析道,“由于技術邏輯拉長了因果鏈,導致廣告認定的直接性被削弱”;最后,由于各方主體在業務操作中的定性具有模糊性,使得將其直接歸入廣告范疇仍存在實踐困難。
針對AI中的推廣,最大的挑戰在于其因果邏輯復雜、監測取證困難以及難以被跨地域協同監管。
對此,吳沈括建議,監管方需要建立“生態治理”思維,引入技術、標準與規則,為責任界定提供更清晰的框架,捍衛用戶的知情權與選擇權。

智能與真實之間的平衡
AI助手中到底該不該存在廣告呢?
吳書認為,作為一個為公眾提供服務的互聯網產品,在其中投放廣告是一種合理的回報方式。隨著用戶的使用習慣逐漸從搜索引擎轉向大模型,大模型自然會成為廣告的新載體,如果管理得當,有望成功塑造一個健康的新業態。
在徐躍東看來,未來AI中的廣告將朝著多模態、交互式和自動化的方向演進。他表示,在未來,廣告不僅會將聲音、圖片、視頻等多種形式整合在一起,還能借助智能體技術實現個性化創意生成。不過,徐躍東也強調,如何在創新與規范之間取得平衡至關重要。
吳沈括強調,對此類操作進行顯著標注是未來的發展方向。目前,《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內容標識辦法》可以作為法律依據;其次,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》中規定的廣告具有可識別性,《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》也要求尊重消費者的知情權、選擇權。同時,將廣告明晰標注能讓用戶在決策時擁有更堅實的事實基礎。
此外,多名專家提醒,品牌方必須樹立合規紅線意識,杜絕編造虛假信息,在與合作方的協議中明確權責,建立全流程的監測監督機制。
與此同時,吳沈括建議,AI使用者(消費者)也需要持續提升自身的數字素養,對AI提供的信息保持審慎的態度,學會交叉印證,判斷信息的真實性和來源的可靠性。
更專門的法律條款、更透明的標注機制和全流程的合規意識,可以確保技術進步不偏離法治與公平的軌道。